“大块头”蒋云仙和《旧货摊》
人欣赏艺术的口味随着年龄会变。记得小时候在无线电里听评弹,喜欢听评话,听到三弦琵琶一响,就不大开心了。在我看来评话就是用苏州话讲故事,而且所谓“大书”,不是帝王将相就是江湖豪侠,充满阳刚之气。相比之下弹词作为“小书”,唱来唱去无非是“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儿女情长有什么意思呢?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听评弹的口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弹词听得多而评话听得少了。从“少年不识愁滋味”到“却道天凉好个秋”,只有评弹是始终相伴的。少年时虽然不喜欢听弹词,但有一位名家是例外,只要她一出现,原来糯嗒嗒的弹词马上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的唱不拘一格,调子可以根据书情随时变化,人称“什锦调”;她的说南腔北调,各地方言都像模像样;她的表演活龙活现,一出《啼笑因缘》,从军阀到学生,从侠女到喽啰……个个活脱活像。人如其名,她有那么股子“仙气”,她就是蒋云仙。
之所以想起聊聊蒋云仙,是因为最近买了一本她的口述传记《凌云仙曲》,由蒋云仙晚年伴侣唐耿良先生的儿子唐力行等整理。这本书薄薄的,二百页出头一点,但内容非常丰富。和她的表演艺术一样,蒋云仙快人快语,她是怎么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变成说书艺人的,早年在“钱家班”学艺时又是如何地艰辛,到后来成名成家以后的种种事情,以及他对艺术的见解和她自己生活中的烦恼和欣慰,说得都很透彻,不愧是一位很坦荡、不做作的女艺人。
蒋云仙1933年出生于常熟,祖上当过大官,原来的家境不错,抗日战争爆发后家境破落,于1948年到“钱家班”学艺,艺名钱云仙。在钱家班里蒋云仙的业务非常出挑,有的人唱了几年还只会几只开篇,她却好像天生是吃说书饭的料,学了一个月就能上台表演,十六七岁就成为“上手”了。解放以后钱家班的班主钱景章被镇压,钱云仙改回原来的姓,“蒋云仙”就此成为一大响档。钱家班虽有种种问题,但在培养人方面还是有一套的,徐丽仙、侯莉君和蒋云仙等都是赫赫有名,其中徐丽仙和蒋云仙更是一生的挚友和“闺蜜”。
蒋云仙最主要的作品是《啼笑因缘》,在钱家班他跟的是朱耀祥的儿子朱少祥,后拜姚荫梅为师。姚荫梅是个干瘪老头子,而蒋云仙块头很大,他们说的《啼笑因缘》当然有很大区别。按照蒋云仙的说法,她能拜姚荫梅为师是不容易的,因为蒋云仙在观众中很有影响,当时还没有评弹团,演员都是单干,姚荫梅也会担心蒋云仙影响他自己的业务。蒋云仙在书里认为自己的《啼笑因缘》和姚荫梅各有特色,论唱,她觉得自己嗓子比老师好,音域更宽,而且书里的京剧、大鼓、老歌新歌都能唱,姚荫梅呢,相对来说没有那么“活”。如果倒推二三十年,我会同意蒋云仙的说法。但现在听来,我觉得老先生的书沉得住气,相比之下蒋云仙略略浮夸一点,可能也是我个人心境的变化吧。
蒋云仙第一段感情是和说书艺人陈继良,“整风”期间陈继良被查出有历史问题,国民党时期的戡乱建国组织给他发过一张大队长的证件,据陈自己说只用这张证买过一只蹄髈,但终究吃过国民党的蹄髈,于是被劳动教养了。本来感情上就有点疙瘩,领导再一做工作,离婚了。第二段感情是位专业军人,跳芭蕾舞的。但芭蕾舞演员生活作风不大检点,事体不少,后来竟然“扫黄”扫进去了。蒋云仙在书里感叹:钱家班的女孩,婚姻几乎没有美满的,她最要好的徐丽仙更是苦得嗒嗒滴,唱到“梨花落、杏花开,桃花谢,春已归,花谢春归郎不归”时,都要流泪。
1997年蒋云仙去加拿大温哥华演出,在那里遇到说《三国》的唐耿良。唐耿良比蒋云仙大13岁,辈分也比她高,蒋看到唐原来是喊“阿叔”的。一个丧偶,一个单身,两人走到一起。为此唐耿良曾赋诗一首:“六五新娘七七郎,萧萧两鬓入洞房;啼笑因缘配三国,沈凤喜嫁诸葛亮,”
如今唐耿良先生也故去好多年了,蒋云仙独居海外,幸亏写下这样一本回忆录。对自己曾经的老师钱景章,她在控诉其罪行的同时,也进行了客观评价,尤其在推动女子说书方面的贡献,并不讳言。对1958年评弹界整风时一些艺人的遭遇,她充满同情,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评弹界的一些个人见解,从中可以读出深刻的历史感。蒋云仙的《啼笑因缘》中,精彩的唱段很多,其中最经典的,非《旧货摊》莫属。短短几分钟,把旧时代旧货摊中的货物用绕口令的形式报一遍,无论说功和唱功都让人惊叹。我听过姚荫梅演唱的版本,相对“温”一点,而蒋云仙的版本则完全是靠一口气,一股劲。《旧货摊》的词编得也很精彩,苏州大才子陆澹安的作品,果然是不同凡响。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l0526rinb21&width=500&height=375&auto=0蒋云仙演唱《旧货摊》
旧货摊唱词
旧货摊浪有点啥?让我一样一样唱明白。
破洋伞、旧皮鞋,脱底套鞋弯喇叭。
朝靴钉靴竹衣架,自来水笔阔背带。
“挬不倒”、苍蝇拍,角蜢笼子宽紧带。
麻将骰子挖花牌。
烟筒头、铜钮头,脚踏车铃糊刷帚。
晃勺柄,铲刀头,针线藤匾帐扎钩。
酒竹端、油漏斗,香烟灰缸状元筹。
纱外套、花箭衣,蛀虫索落里格老羊皮
断木梳丶豁篦箕,玻璃灯罩臭象棋。
油面搭、飞虎旗,灯笼底坨饭筲箕
打满补丁花单被,断脱发条格留声机。
一捆旧书丢勒里格网篮里。
铁钥匙、铜铰链,榔头凿子老虎钳。
吸铁石、古老钿,筷杌厨笼坏气垫。
手提箱、丝褡裢,电灯开关旧花线。
铁锈洋钉白铜钿,只剩只壳子也算无线电。
木茶盏、铜饭碗,镃钻料钻骑发簪。
旧牙刷、油单扇,小囡马桶痰盂罐。
碎砚瓦、破汤罐,烟筒脚炉蜡扦盘。
铁风圈、多层盘,煤头竹管烟磨碗。
和尚帽子道士冠,小竹交椅铁门闩。
钝剪刀、坏手表,黄杨如意烟荷包。
竹挖耳、一粒焦,鞋拔板刷烟灯罩。
破手套、剃头刀,眼镜壳子铜笔套。
算盘珠、钎脚刀,断丝灯泡铜藕刨。
洋刀铲子石胡桃。
破毡帽、发禄单,脱漆棚架砧墩板。
木鱼椎、镬干盖,火夹线板麻叉袋。
断链条、豁线板,孵面手巾象牙筷。
鸟食缸、花御唾,帐竿竹上旧长衫。
围身袋袋竹拷篮,称梗夹剪抽屉配。
热罩衫、图画钉,酒壶钵头包油瓶。
挖灰扒、热水瓶,鸦片烟灯响铃铃。
油灯褂、煤油灯,缺口花瓶吊桶绳。
试金石、铜面盆,碗砂弥陀磁观音。
千里镜、茶叶瓶,神仙风炉木板凳。
鸡毛掸帚蟋蟀盆。
照架子、鼻烟壶,粉盒子、铜针箍。
灯笼壳子洋风炉,销销子、瓦茶壶。
卷面棍子竹背箩,坏锯子、石秤砣。
珊瑚珠子旧帐簿,金镊子、铜香炉。
墨盒镜子脚炉窠,
蒲扇轴子开裆裤,汤婆子、紫砂锅。
铙钹磬子小铴锣,吊驳搭扣西装裤。
香珠佛珠旁边摆把破夜壶。
还有一对无锡货,
男个是下巴底下有髭须,
女个是额角头上皱涧多,
头颈里厢铜丝做,绕一绕、呶一呶,
的的刮刮惠山脚下烂泥做,
老老头搭老太婆。
旧货摊上物事实在多,
一口气哪罕来得及数。
还请诸位原谅我,哦--哦--哦--!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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